《红楼梦》中，植物花卉出现在人物生活的各个方面，不论衣食住行还是诗词歌赋，花卉的身影无处不在。品种繁多的花卉在小说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除了摆设和装饰，更能体现一个时代贵族生活的气质和态度，还可以凸显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运。爱花、种花、赏花、摘花、赠花、簪花、食花……在《红楼梦》中都有体现，这其中，室内插花、瓶花作为重要的一类，可以让读者更直接地体会贾府、大观园中人们的审美情趣和生活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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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瓶花技艺丰富多彩，始于六朝，兴盛于唐宋，明清时代继续发展。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插花于瓶，必令中儌，其枝梗之有画意者，随手插入，自然合意，不则挪移，布置之力，不可少矣。”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说：“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可见，每个人插花的手法不同、讲究不同，审美角度也不同，一瓶插花可以反映出主人的爱好和性格特点，以及他们当时的心境。

瓶花 侯莉 摄

《红楼梦》中的瓶花是贾府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瓶花讲究器皿、花材、折枝、插贮等细节，用什么花瓶、插什么鲜花、如何做造型，也体现了书中人物的生活态度、审美情趣和精神状态。

甄士隐一出场就表明他的喜好——“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这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典型代表，“花间一壶酒”正是他的写照。他隐于姑苏最繁华的地方，十里街仁清巷，与世俗红尘一墙之隔，幽栖逸事，修身养性，一派清雅洒脱的情怀，可谓“诗意地栖居”。甄府的丫鬟娇杏能和贾雨村结缘，就是因为贾雨村造访时，她正在院子里摘花，“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下意识多看了贾雨村两眼，让贾雨村视为“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最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娇杏在院子里撷花，正是为簪花和插花之用，想来甄士隐爱花，房间里瓶花一定不可少。

林黛玉进贾府，通过她的眼睛让读者看到了贾府的布局、陈设。在王夫人的起居室内，提到了瓶花：“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王夫人房间里的瓶花，所用花瓶极为珍贵讲究，是汝窑美人觚，造型唯美、古朴敦厚、价值连城，足见贾府的富贵奢华；里面插的是新鲜的时令花卉，可窥贾府生活之精巧别致；房间里瓶花的数量不止一个，可以得知王夫人的房间很是开阔，如书中所说是“三间耳房”，因为房间面积大，摆着数瓶花也不会觉得拥挤迫仄。此外，一向貌似严肃无情的她，房间竟被瓶花装点得花团锦簇、充满生机，而且整个房间布局适宜、显隐相配，可以看出王夫人大家闺秀的做派和贵族生活的情致，以及那种优游从容的生活状态。

通过宝钗丫鬟莺儿的嘴，大家还知道了贾府中，鲜花是每日都要给各个院子供应的，“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

从以上几个情节中可知，在古代文人、贵族的日常生活中，瓶花是四季皆有，且随花期不同而变化的。《汉宫春色》中记载了汉孝惠章皇后的日常生活：“汝体貌备四时之气，春宜鼓琴，宜浇花，宜折柳，宜晨起梳妆，宜倚案读书，宜搴帘而出，行步珊珊；夏宜围棋，宜挥团扇，宜披葛纳凉，宜竹下小立，宜凭楼眺望，宜临荷沼，面映水中；秋宜对月，宜折桂，宜赏菊，宜以承露盘盥手，宜七夕望牵牛，宜倚红窗课宫人刺绣；冬宜玩雪，宜折梅，宜围炉，宜焚香静坐，宜剪烛清谈，宜披狐裘、御珠冠锦袍受朝贺。”一年四季适宜做的事情中，总有一款与花草有关。一枝花、一株草、一棵树，都是一种心情。瓶花选用的花材与时令、节气有关，也体现出古人要与岁月同时、与天地同步的向往。

一花一世界 黄卓绘

宝玉爱红，素来喜欢花卉，认识很多花草，在大观园修建好、试题联额时就大显身手，他房间里的插花更是常新常开、应季而变。“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秋日桂花绽放，满园飘香，宝玉就亲自折枝，回来插瓶，用的是“一对联珠瓶”。从亲自折枝到亲自插瓶，可见宝玉的爱花之心、惜花之情，更知他风雅闲适、“富贵闲人”的生活态度。

宝钗和湘云设计诗社活动的主题，是有关秋菊的一系列诗题。菊，本来就是传统文人心目中“爱之敬之”的君子，被赋予深层次的精神意蕴。此次诗社所作菊花诗一共12首，写了菊花的方方面面：“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从想象中的菊花到盛开的菊花，再到种菊、赏菊、供菊，体现了人们对菊花的喜爱之情。其中，簪菊是把菊花当饰品戴在发髻上，供菊就是折枝插瓶，以供赏玩，可见，瓶花已然是一种生活风尚。

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贾母设宴款待，带着逛园子，参观了几个小姐的房间。探春的秋爽斋阔朗大气，颇有现代气息。探春的房间很开阔，家具摆设也大而多，符合主人的喜好和性格特点。与之相配，瓶花的风格也是雍容大气，“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花瓶是汝窑花囊，器型若香囊，硕大圆润、典雅美观；里面插着的白菊颜色清雅、花形饱满、数量众多，充满了气势和力度，体现出探春高贵大气、爽朗洒脱的性格。

宝钗房间中的瓶花与之相比，便是两种性格、两种人生态度的体现。宝钗的房间，“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整个房间内几乎没有装饰，以冷色调为主，简朴至极，唯一的装饰就是瓶花。所用花瓶是土定瓶，质地相对粗糙，显示出宝钗“守拙藏愚”的行为准则。菊花只有几枝，数量不多，虽然没有提及菊花的颜色，但从整个房间的布置可以推知，一定不是什么绚丽的花色，很可能也是白菊，彰显出宝钗冷清如冰雪的性格和她的人生态度。

探春、宝钗的房间里都摆放着菊花，可见两位小姐都欣赏菊花的姿态美、精神美，虽未必采菊东篱、未必悠然洒脱，却也可衬托出人的精神和态度。探春，如傲霜的菊，不畏严寒，不囿身份，努力绽放；宝钗，亦如菊花，清淡雅致，低调顽强，家族的重担兄长不能全权承担，她只能挺身而出。可惜，如此美好的女儿们，终是明日黄花，风雨之后，只剩绿肥红瘦罢了。

《红楼梦》中最美的瓶花，大概要算栊翠庵的那枝红梅了。

首先是自然之美。在皑皑白雪、银装素裹中，栊翠庵的红梅开得如胭脂一般绚丽美艳。大家聚在芦雪庵写诗联句，连王熙凤都参与进来，可谓热闹之极。最初用来插瓶的梅花，是宝玉写诗落地被罚而来。李纨作为社长“以权谋私”：“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李纨也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极懂插花，“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她知道梅花配什么花瓶才能尽显其姿态和韵味，而且先装好水等着插放梅花。宝玉带回来的梅花形美色艳香浓：“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这枝梅花枝干错落有致、疏密有间，花瓣朵朵绽放、香气浓郁，在寒冬飘雪的日子里，群芳烹茶煮酒，赏着红梅，何等暖香娇艳！见多识广、极懂享受生活之美的贾母，进入芦雪庵第一眼就看到了折枝红梅，赞赏说“好俊梅花”。

其次是分享之美。宝玉第一次要去栊翠庵求取红梅，黛玉了解妙玉的性情为人，明确指出“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反映了妙玉如雪中梅花一般清高自赏的性情。宝玉带着梅花回到芦雪庵，对大家说“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可见即使宝玉亲自登门，妙玉也不是很情愿分享，尤其是分享给她眼中的庸俗之人。但当宝玉第二次带着宝琴一起去栊翠庵赏梅求梅时，妙玉却“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她转变了想法，看到有人如此喜爱梅花的美，懂得在白雪茫茫中欣赏这怒放的红梅，有如此兴致和雅趣，妙玉知道这些都是知音人。她顿悟，梅花的美在栊翠庵的墙内，只有自己可赏，梅花是孤独的，自己是孤独的；分享给懂得欣赏的人，梅花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梅花，而为更多人看到。从一枝梅花里看到世界，从孤芳自赏到与众同乐，不也是一种美吗？

（作者为山西财经大学文化旅游与新闻艺术学院讲师，本文首发于《中国文化报》2023年6月27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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