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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呛人生》:“发疯亚裔”的故事表象下,是当代生活的普遍困境 环球关注

来源: 界面新闻© 2023-04-25 12:17:44

那毫无疑问是一次命定般的邂逅:超市停车场,他正在倒车,没注意到车后赶着回家的她。

她长按喇叭以示不满,他有些不解,用喇叭回击。她停了下来,对他比了一个中指。他被激怒了,一场疯狂的追车随即发生,穿插着闯红灯、朝对方的车丢塑料瓶、轧过别人家的花坛抄近路和咒骂。怒气难以平息,两人都不想轻易放过彼此。他伪装成维修工把她家的洗手间搞得一团糟后溜之大吉,她在Yelp上给他刷恶评,还伪造了一个白人女孩的ID色诱他的弟弟,他则被怒火冲昏头脑,决定放火烧掉她的车,看到她女儿在车上才被唤回理智……冲突不断升级,直到他们周围的人也被拖进漩涡,令双方的生活都遭遇了毁灭性打击。


【资料图】

《怒呛人生》海报。图/豆瓣

这是美剧《怒呛人生》所讲述的故事。自4月初上线以来在美国本土以及海外收获广泛好评。截至本月23日,该剧在Netflix平台上的播放小时数超过7000万,在Netflix美国电视节目十佳榜单位列第二,并在87个国家登上Netflix电视节目十佳榜单。目前,超过5万人在豆瓣上给该剧打出了8.8的高分。

《怒呛人生》延续了在今年奥斯卡大放异彩的《瞬息全宇宙》掀起的“亚裔旋风”,两位主角Amy Lau和Danny Cho分别由黄阿丽和史蒂文·元饰演,故事背景设置在南加州地区的亚裔社区。然而,有趣的是,与其说《怒呛人生》的叙事以“族裔”为核心,不如说是以带有“亚裔滤镜”的黑色幽默剧情揭示了当代人生活的某种普遍困境。

拆解“模范少数族裔”

《怒呛人生》第一集的剧情或许就会让许多观众惊诧不已。剧中男女主角的种种“疯批”表现——愤怒报复、不依不饶,甚至不惜使用游走在法律边缘的手段——实在太不像亚裔美国人了。他们难道不应该是安分守己地过自己的小日子、遇事绝不强出头的守法好公民么?

美国历史学家李漪莲在《亚裔美国的创生》一书中指出,21世纪以来,“亚裔是模范少数族裔”的叙事在美国媒体的宣传下更加深入人心,他们不仅是美国人口增长最快的群体,还被认为是受教育程度最高、最富有,甚至最幸福的群体。亚裔美国人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是不可同化的、品性低劣的“永远的外国人”,一跃成为美国成功的典范,有时甚至被称为“荣誉白人”。

《亚裔美国的创生》,李漪莲 著,伍斌 译,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但这种描述具有误导性 ,”李漪莲写道,“它掩盖了亚裔美国人内部持续的不平等和悬殊差距,并依赖于一种新的、分裂的种族主义话语。此外,它掩盖了亚裔美国人在当代美国的不稳定地位。”她指出,“亚裔美国人”或“亚洲人”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涵盖了来自东亚、南亚、东南亚的24个不同的群体,这让包括她在内的不少学者质疑是否存在一种统一的“亚裔美国”经验叙事。

从种族话题的视角来看《怒呛人生》的男女主角,会发现他们的人设拆解了“模范少数族裔”这一大而化之的标签,承认了亚裔经验并非铁板一块:Amy是一位白手起家的成功女企业家,她的丈夫是知名日裔艺术家的儿子,目前全职在家带娃以支持妻子的工作,他们住在位于南加州某富人区的一幢精致别墅里,过着优渥的中产生活;Danny则是一个濒临破产的建筑承包商,咬紧牙关攒钱,盼望有朝一日能把因故失去汽车旅馆经营权黯然回到韩国的父母再次接回美国,还要操心整日无所事事的弟弟。

这两个人物指向了李漪莲注意到的亚裔美国人的真实情况。皮尤研究中心分析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后发现,如今亚裔美国人已经取代了非裔美国人,成为美国在经济上两级分化最严重的族群。他们之间的强烈对比也反映了亚裔美国人群体在种族、性别和阶级的交叉性作用下形成的某种显著分化。

Amy代表着这样的一类亚裔女性,她们比亚裔男性更容易适应美国社会,也因此获得了更多向上流动的机会。经济学家奥戴德·盖勒认为,欧洲和北美的女性移民享有文化层面的结构性优势,这是因为“在迁入欧洲和北美的移民中,对于女性在职场中的作用与子女独立性的态度,会很快同迁入地的本土民众的主流意见相融合”。普利策奖得主、作家阿列克斯·题臧于20世纪80-90年代进行过有关东南亚新移民的报道,他观察到的情况是,女孩们的学习成绩更好,追求者更多,参加社团活动更积极,前途更光明;男孩们则更容易落后、辍学、惹麻烦。

《怒呛人生》剧照,Amy

尽管如此,Amy的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高枕无忧。在剧集的前半部分,她的紧绷、焦虑甚至是遏制不住爆发的怒火,来源于忧心自己创办的精品植物商店Kōyōhaus能否顺利被收购,唯有这样她才能摆脱对女儿的强烈亏欠感,停止无休止的工作,享受陪伴女儿成长的时光。

Amy难以平衡事业与家庭的纠结心态对许多女性观众来说感同身受,尽管身为一名职业精英,她已经享受了许多职场妈妈难以拥有的经济特权。美国社会学家凯特琳·柯林斯调查发现,由于美国在国家层面缺乏支持育儿的政策,对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感到巨大的愧疚和紧张是美国职场妈妈们的普遍感受。她们愧疚于自己热爱的工作会不时要求她们做出牺牲,而最终遭殃的是孩子。

《怒呛人生》剧照,Danny

在Danny的故事线里,我们看到的则是独属于亚裔男性的生存困境。提臧在其充满洞见和自我剖析勇气的回忆录《何以为我》中是这样描述的:亚裔男性和黑人女性被排在了“魅力阶梯”的最底部,哥伦比亚大学一项为期两年的研究发现,“就连亚洲女人都觉得白人、黑人和拉美人比亚洲男人有魅力。”

剧中的一些细节也透露了Danny很早就有自己不受异性——特别是白人女孩——欢迎的自觉,小时候的他曾鼓起勇气向自己有好感的白人女孩打招呼,却被同学霸凌;如今和弟弟在公寓泳池边健身,一个穿着泳衣的白人女孩看到他们扭头就走。

这虽然是虚构剧情,却有其现实基础,正如提臧在社交网络上所注意到的,“身处西方的亚洲男性的困境”是一个值得分析的社会现象,“这些苦涩感和排除在生活主线之外的孤独感,在亚裔美国男人中广为传播、根深蒂固。”

《何以为我》,阿列克斯·提臧 著,余莉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亚裔男性的困境源自他们难以放弃保守价值观,难以适应移民地社会的文化。剧中Danny的言行似乎呼应了这种观点,他对弟弟追求白人女孩的行为不屑一顾,坚持认为他们都应该找一个韩裔女孩,他对白人女孩的态度混杂着鄙夷、自卑和难以言说的觊觎。

在移民的价值观变迁方面,亚裔男性或许的确处于一个不利位置,盖勒指出,在女性移民得到变化的文化价值观鼓励、更积极地进入职场的同时,宗教信仰和道德价值观方面的变化往往是滞后的,其影响甚至在第四代移民身上还能看到。在他看来,这种适应性差距可以这样解释,“某些文化价值观对经济繁荣度没有太大影响,于是推动快速文化适应的激励较弱;在这种时候,人们会更多地保留其父辈的价值观与传统。”

但提臧提醒我们注意,亚裔男性的困境也并非全是他们“咎由自取”。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比亚裔女性遭遇更强的东方主义刻板印象的负面打击。这种错误观念将亚洲人归结为一个整体女性化的种族,在让亚裔女性因其温柔、顺从、性感的刻板印象在美国社会中得到相对优待的同时,让亚裔男性变得女性化、被动和柔弱。

美国社会对亚裔男性的观感被刻板印象和种族主义谣言形塑和强化,提臧认为这的确限制了亚裔男性的自我发展可能性,无论是在情场上还是在职场上。他观察到,亚裔男性的媒体展现比亚裔女性弱,他早期从事新闻工作时,很多新闻节目主播都是亚洲女性,亚洲男性主播却少之又少;好莱坞影视作品对亚洲男性的刻画也极大地迎合了刻板印象,他们不是圣贤就是武术家,而且与世无争,极少展现性魅力。

饰演Danny的韩裔演员史蒂文·元曾出演首播于2010年的热门剧集《行尸走肉》,他在其中的表现以及引发的讨论为此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注脚。史蒂文·元在该剧中饰演了一个送比萨的二十几岁小伙子,他敏感、争强好胜、足智多谋且勇敢,是当时好莱坞影视作品中难得出彩的亚裔男性角色之一。

提臧注意到,在亚洲流行文化网站上关于这个角色的讨论集中在他与一个高挑性感的白人女孩有感情戏这一点上。但即使是这样,他依然被刻画为一个瘦弱的、需要靠女友拯救的“小男人”。在亚裔男性演员已经可以出演漫威超级英雄、在卖座浪漫喜剧电影中出演男主角、得到奥斯卡认可的当下,我们不难发现美国社会在如何看待亚裔男性的问题上悄然出现的变化。

在《怒呛人生》对种族话题的呈现方面,还有一个角色值得分析,那就是剧中戏份最多的白人角色Jordan Foster。她是剧中最富有的角色,作为剧情一开始出现的那家超市的所用者,Jordan决定了Kōyōhaus收购案的成败,并利用这一点对Amy颐指气使,予取予求,假装自己对Amy的不乐意一无所知,这种俯视性的漠然态度是一种特权。

《怒呛人生》剧照,Jordan Foster

某种程度上来说,Jordan象征着美国社会中虽已不可明言但仍影影绰绰存在的“白人至上主义”,身为全球资本主义商业精英的成员,她本人以及她掌握的资本在全球各地自由流动。有一幕中,她半是炫耀半是警告地对Amy提及自己喜欢三亚那边的中国人做生意的方式;在她位于南加荒野中与世隔绝的豪宅里,收藏着她从全球各地搜集到的部落头饰——文化殖民主义的象征意味昭然若揭——在向Amy介绍时,她不无惋惜地说,她不得不将与其中一顶头饰配套的一对耳环还给秘鲁政府。将Jordan的豪宅作为全剧剧情高潮的发生地因此是一个绝妙的设定,暗含了编剧的批判意识:Jordan收藏的文化珍品在抢劫事件中毁于一旦,她本人也因此丧命。

功绩社会中的痛苦、孤立与和解

抛开前文所述的种种差异,Amy和Danny在精神维度上其实面临着同样的困境。Vulture的影评文章一语中的:

“《怒呛人生》特别关切公共自我和内在自我之间的差距,此间张力揭示了Amy和Danny如镜子般反映了彼此的自毁。他们都在中年危机的悬崖边缘摇摇欲坠,难以遵守社会默认的幸福标准,无需有太多外在刺激,他们就会被推入无来由的绝望中。”

第四集Amy前往拉斯维加斯参加商业论坛的一场戏最直观地反映了这个人物外在表象和真实感受之间的分裂,以及她是如何娴熟得令人感到悲哀地掩盖它。在论坛的问答环节上,Amy的粉丝认为她拥有一切——体贴的丈夫、可爱的女儿、美丽的家、成功的事业。她露出自信镇定的微笑向在场观众保证,只要足够努力,女性也可以“拥有一切”。但作为观众的我们已在此前的剧情中得知,她为了“拥有一切”付出了多少代价,吞下了多少苦涩与疲惫。

有意思的是,这一集的标题“Just Not All at the Same Time”援引自美国女性主义作家贝蒂·弗里登说过的一句话。在一次会议上,弗里登被问及女性是否可以拥有一切,她说,“你可以拥有所有的东西,只是不能同时拥有。”这个回答及其出现的语境与《怒呛人生》中的情节形成了一组意味深长的互文。

Amy与丈夫George的分歧与渐行渐远也正来源于此: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截然不同。Amy总是被匮乏感驱使着行动——无论是金钱的匮乏、情感交流的匮乏还是亲子时间的匮乏——但George完全不能理解她,因为他的人生里除了艺术才华的匮乏之外应有尽有。而真正让Amy对婚姻关系心灰意冷的,是George的乐观积极精神让他无法认真倾听妻子,切实理解她的痛苦,他能给出的安慰,无非就是让Amy“保持积极心态”,用心理咨询、冥想和感恩日记调试自己。

《怒呛人生》剧照,Amy与丈夫George

相比Amy的这种微妙的痛苦,Danny的痛苦更世俗也更易理解。他的痛苦在于,事业屡屡碰壁,自己难以跟上经济形势的快速变化、承担家庭的经济重任,也因此在弟弟Paul面前难以维持伟岸人生榜样的样子。为了掩饰自己难以启齿的痛苦,Danny对弟弟有极强的控制欲,不惜暗中丢掉弟弟的大学申请书,将他绑在自己身边;他还嫁祸表兄Isaac令其被捕入狱,乘机偷走对方的钱为父母盖房子。

颇耐人寻味的是,Amy和Danny或多或少都对心理咨询治愈痛苦的作用表示怀疑。Amy虽然因为婚姻危机去参加了心理咨询,但我们可以看出她在咨询师面前并没有真正放下心防;Danny既没有时间和金钱去寻求心理咨询,也打心眼里认为这很可笑,“西方的心理咨询对东方的心灵没有用!”

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去理解这句台词,一方面,它戏谑地回应了亚裔美国人群体在接受心理治疗方面所面临的文化障碍,有研究显示,亚裔美国人是最少寻求精神健康治疗干预的群体;但另一方面,它也以一种局外人的视角质疑了美国社会理所当然地用心理学——或者说通过向内心探求的方式——消除个人痛苦的做法。

德国思想家韩炳哲在《妥协社会》中指出,我们如今生活在一个恐惧痛苦、试图消除一切否定性的社会当中,心理学也随之发生了范式转变,转向研究健康、幸福与乐观主义的“积极心理学”,“企图将人类塑造成对痛苦极不敏感的、永远感到幸福的功绩主体。”他认为,在新自由主义的功绩社会中,幸福之肯定性取代了痛苦之否定性,幸福预期强制我们只关心自己的内心,放弃对统治关系、社会权力结构进行批判性研究,“有一些苦难本该是社会的责任,却被私人化、心理化了。有待改善的不是社会状态,反而是心理状态。要求人们优化心灵,实际上是迫使人们去适应统治关系,这种要求掩盖了社会的弊端。”韩炳哲继而认为,当幸福被认为是一种自我责任,一种自我调适就能获得的东西,人类将变得孤立,社会将因此去政治化和去团结化。

《妥协社会》,韩炳哲 著 吴琼 译,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出版

如果说心理咨询不是治愈痛苦的有效方法,那什么是呢?《怒呛人生》给出了另一个答案——超越个人痛苦和彼此指责,正视自己内心中的黑暗,承认自己的缺陷,在共享的经历中谋求共识与和解。最后一集在一个超现实的环境中搭建了男女主角和解的舞台:暗夜中,Amy开车追赶逃逸的Danny,车子相撞,两人跌落到没有信号、没有人烟的南加山谷中,唯有依靠彼此。在毒果子造成的呕吐和些许致幻作用下,两人终于放下成见和敌意,对彼此敞开心扉。

在其中一段对话中,两位演员用自己的声音讲出对方的台词,明确暗示了这两个人物在真正意义上放下了积怨,心灵相通,并且意识到他们虽然在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上相距甚远,但其实本质上是一类人:他们都在成长过程中接受了唯有辛勤工作、自我牺牲才能被爱的价值观,他们为此辛勤付出,却怅惘于“无条件的爱”之难得,感到心中有“一片虚空,但又不是,是一种固态的虚无”。

《怒呛人生》因此为化解所谓的“高度冲突”提供了一个教科书般的案例。在《高度冲突》一书中,作者阿曼达·里普利指出,高度冲突已在我们时代的人际关系、社会关系甚至文化关系中愈发常见,它将带来加剧群体间敌意、撕裂社会的严重后果。里普利援引社会心理学的相关研究指出,倾听和建立理解环路是化解高度冲突的有效方法,其中关键是让叙事尽量复杂起来,让冲突中的利益相关方在倾听不同意见的过程中认识到世界并不是一个那么对立的存在。“指责之下通常都隐藏着某种脆弱,”里普利写道,“虽然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有非常大的分歧,但我们有一个强大的共同点,那就是人性。当你发现某人的人性时,你就跨越了那座桥——那座连接‘我们’和‘他们’的桥。”

这也是《怒呛人生》最后一幕如此震撼的原因——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正常的生活已悉数毁灭,一大堆烂摊子在医院外等着收拾的时候,Amy默默地守在昏迷的Danny床边,清楚对方或许是唯一一个见过真实的自己的人。她最终爬上Danny的病床,与他依偎在一起,Danny甚至无意识地伸手环住了Amy的背。剧中的男女主角在剧终时跨越了那座连接彼此的桥,也给屏幕前的我们上了意味深长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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